贵州丹寨县石桥村,手工花样造纸工场。(视觉中国 / 图)
【资料图】
古人说“纸寿千年”,但那说的不是现代用的A4纸。现代的机器造纸,寿命只有50到200年。
在这个由植物纤维交织而成的王国里,有些纸像踽踽独行的老者,在历史的长河中拖下落寞的背影,而有些纸则如枯木上的新芽,对机械化与工业化抱持谨慎又开放的态度。他们的选择,也许影响着中国传统手工纸的未来命运。
老蒋家的一个竹塘今年漏了。竹塘就挖在河岸上,四五米见方的一个大坑,砍下来的竹子在里面沤制、发酵,这是造纸的关键一步。竹塘一漏,其他的工序,也跟着停了下来。
老蒋的作坊里挂着蔡伦像。手工造纸七十二道工序,道道不容易,从春天里砍下嫩竹,砍成节、削青皮、剖成片,放入竹塘,到两个月后洗竹丝、晒竹丝、石灰泡料、纯碱蒸煮、碓料踩料,再到最考验手上功夫的抄纸、焙纸、检纸、裁纸,少了蔡伦祖师爷保佑,“措手七十二”,又如何能道道严丝合缝呢?
小河流过老蒋的造纸作坊,流过川东褶皱岭谷,最后流到长江。民国时候的重庆梁平二元纸,也随着长江水,先到万县,顺流而下到汉口,到上海,到东南亚。但现在,“找不到人呐”,老蒋浓重的川东口音,把“人”字拉得老长。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守着纸坊,他的女儿去了重庆打工,他的十几个徒弟也离他而去。没有人再从事造纸这门苦营生了。他是重庆市级非遗传承人,但他的身后,已经没有人。
好几年前汪帆去看过老蒋一次。那时候老蒋的纸坊已经是危房,由于是不可移动文物,重修要层层报批。今年,危房终于要重修了。汪帆听到这个消息,“太好了!”她在微信里说。汪帆是古籍修复师,她工作中要用到上好的传统手工纸,所以她关心纸,也喜欢纸。“好纸惹人怜爱”,和她在一起,看她注视纸的眼神,会想起日本民艺运动先驱柳宗悦的这句话。
汪帆十几年来寻找中国各地的手工纸,一直和造纸的匠人们有联系,她写了一本书叫《寻纸》,老蒋是其中二十多位主角之一。书里的匠人们日复一日劳作,劳动本身带来的快感和疲惫,掩盖了对这一文明承载物更为长远的担忧。有很多话,汪帆没有写在书里。
2013年,汪帆所在的单位浙江图书馆对全国手工纸做了一次调研,结果并不乐观,107种各地寄回的手工纸,通过检测的只有19种。古人说“纸寿千年”,但那说的不是现代用的A4纸。现代的机器造纸,寿命只有50到200年。汪帆观察过单位里的藏书,同一个库房里的书,古代的书还没有出现问题,民国之后的书就可能出现黄斑、铁锈痕。原料的改变、化学制剂的应用、制作工艺的流水线化,以及市场需求的不同,都让工业化之后的纸与传统手工纸产生了巨大的落差。
老蒋的纸坊在重庆梁平区七星镇仁安村,村子背靠连绵几百公里的川东竹海,传统纸坊往往和老蒋的纸坊一样,建在溪水出山之处。在山溪水清,出山溪水浊,清澈的溪水是造纸的必要条件。很多地方的传统造纸术已经被列为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,游人们来到山脚下溪水旁的纸坊,田园牧歌式的古代造纸体验中心,让他们看到了所谓的古人“智慧”和“淳朴”。然而,旅游项目下的当代手工造纸不仅遮蔽了这门手艺日渐消亡的事实,更加遮蔽了它更多的发展可能性。
除了非遗展示和书画用纸,人们已经很难想象传统手工纸在现代社会中的其它应用场景。像汪帆这样的古籍修复师,工作中用到的也许是手工纸里最靠近金字塔尖的那些纸,但她孜孜以寻的并不只是这些纸,她飞去全国各地,看各种各样的纸,也在看纸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,“手工纸未来的出路,还是要进入生活,让更多的人对好纸有直观的认知”。
好几年前,汪帆认识了安徽泾县守金皮纸工艺品厂的程玮,看到程玮家里有一整套日本的《手漉和纸大鉴》。大多数中国的造纸匠人都会把目光投向日本,从原料、技法、发展道路和面临的问题来看,日本确实已经走出了一条手工纸的重生之路。汪帆花了两万五千多元,托了朋友从日本把这套五十多斤重的书背回来。《手漉和纸大鉴》收集了绝大多数日本手工纸纸样,汪帆一页一页轻轻翻开,流光溢彩的和纸令人目不暇接,有些像夹心饼干一样,也有像棋盘格,或者像皮革、像无纺布,抹茶的,洒金的,不胜枚举。
相比之下,汪帆觉得目前中国的手工纸缺少大众认知,更加缺少“高端的粉丝群体”,“为什么中国的昆曲会重生,因为它有一个高端的粉丝群体,大家愿意去了解它。但是中国传统手工纸,除了用来书写以外,没有人愿意了解它是怎样做出来的,纸好不好,为什么好,为什么书写流畅,没有人意识到要去了解它。”
带着汪帆的很多“没有写在书里的话”,南方周末记者找到了好几位曾经或正在造纸的匠人。在这个由植物纤维交织而成的王国里,有些纸像踽踽独行的老者,在历史的长河中拖下落寞的背影,而有些纸则如枯木上的新芽,对机械化与工业化抱持谨慎又开放的态度。他们的选择,也许影响着中国传统手工纸的未来命运。“任何有机物,总有一天都会消亡的,包括我正在修复的古籍。但是,多一代人看到它,都是好的。”汪帆说。
贵州丹寨,传统手工纸造纸现场。(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/ 图)
1
像是大海里的沙丁鱼群
造纸的过程经历着某种混沌,纸从混沌的纸浆中升起,凝固,再分离,犹如一个世界的生成。第一次见到造纸术的外邦人,很难不惊叹其中的神秘,日本人就把纸叫做“卡弥”(音),也是神的意思。
二十多年前,黄孟也许就是被这神秘的一幕吸引,从此停下了寻找的脚步。
当时,因为工作的关系,黄孟需要一批“耐拉扯”的手工纸,他在全国各地寻找,见了十几种手工纸,依然不满意。走到贵州黔东南州丹寨县石桥村,他停了下来。
黄孟要寻找的“耐拉扯”的纸,其实是中国传统手工纸的一类,即长纤维体系的皮纸。中国传统手工纸按照原料来分,可以分为麻纸、竹纸和以各种树皮为原料的皮纸。构树皮、青檀树皮、桑树皮、荛花、结香,都可以做皮纸。树皮的纤维远比竹子长,交织绵密,皮纸也就更耐拉扯,寿命更长。除了这几类,还有一类比较特殊,就是宣纸,用青檀皮和沙田稻草混合而成。
那时候从贵阳到石桥,黄孟翻山越岭,走了三天。寒冬12月,黄孟穿着羽绒服,瑟瑟发抖,远远看见一对父子在刺骨的河水里浸洗树皮,犹如进行一项虔诚而神圣的仪式。走进父子俩的作坊,一摸纸,黄孟觉得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纸了。
那位父亲如今已经过世,儿子王兴武继承了这门手艺。王师傅走路有点拖着腿,这是常年在寒水中浸洗树皮落下的。
石桥皮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主要用途在军事上,以前部队里擦枪擦炮,大型机械擦油,拉力要够,这个纸好使,部队就是销路。“一直到1978年国家用了布,我们的国营纸厂也就解散了。”石桥村的造纸个体户们继续着这个营生,王兴武也成为了非遗传承人。
2009年,故宫古籍修复的专家来到石桥,看见了这里的传统手艺。当时谁也不知道修复纸怎么造,专家让王兴武到故宫,拿了很多古画,用放大镜看纤维组织,回去再琢磨怎么造。王兴武回来造出来一批,寄过去,对方又拿放大镜看,在上面打圈,这一圈里的纤维不该是这个样子、那一圈里还差点什么。拿回来后又实验,又寄过去,前前后后做了两年,把修复纸造了出来。
修复纸被称为“命纸”,薄如蝉翼,半透明,修书的时候,替在被修的页面之后,是“保命的”。这张命纸既要耐拉扯,又不能增加厚度,一本书不能修完变厚了。
后来,王兴武和黄孟有了合作的念头,在他们看来,石桥皮纸不仅仅是一门供游客参观的非遗,而是一个可以做大的产业。也在2009年,王兴武成立了丹寨县石桥黔山古法造纸专业合作社,他带着村里人造纸,统购统销,把纸卖给茅台酒厂做封口纸,让很多人脱贫,他也成为当地的名人。他要接待领导视察,还要面对旅行团、各路媒体,但他心目中要造出的一种纸,还停留在脑海中。
王兴武与黄孟想做的纸,其实就是一张标准化的、高等级的传统手工纸。这条造纸之路,日本人已经走过,“他们从源头开始控制纸的生产,”黄孟说。有些日本手工纸作坊的构树林基地在山东,他们也去看过,整整齐齐的树苗,一年生的树枝砍下来,根据柔嫩程度,从树梢到枝干,切成三段,也就分了三个级别,“我们这里是村民到山上到处砍,10年生的也砍,1年生的也砍,纤维的粗细没有标准。”
手工纸的打浆也有讲究。现在的物理加速打浆,是拿冲击钻,突突突,往水里怼。但冲击钻产生的水流是旋转的,最后形成的是一坨一坨的纤维,没有散开。人工打浆,有特定的手法,哪里要转圈、哪里有顿挫,纤维在混沌的水里,漂浮、冲击、撕裂,像是大海里的沙丁鱼群,有分有合,又丝丝分明。
2016年,黄孟曾找了很多投资人,带着一大笔钱,想与王兴武合作,走产业化的道路。要想建厂房,就要有工业用地的指标,乡村没有工业用地,黄孟拉着王兴武去县里、省里到处跑,跑了八个月,他们没能说服领导这张纸是一个产业,而不仅仅是一张旅游名片。
现在的贵州兴武皮纸文化发展有限公司,黄孟和王兴武是合伙人,厂房是原来闲置下来的游客中心的房子,“建的这些房子,都是为了旅游,不是用来做厂房的。比如这里要建一个走廊,要让参观的人行走。”黄孟指着室内一小块正在施工的工地说。室内本已狭窄,焙墙已经撑满了空间,现在还要分割一块做观光走廊。公司在正常的生产之外,还要负责接待游客,到底是要旅游,还是发展产业,当地政府还处于摇摆之中。
“厂房”不正规,也带来了其他问题。树枝砍回来,在池子里要煮好几天,但日本人用物理方法加速树皮纤维的软化分离,用高压锅炉,570度,煮几个小时,拿出来就是棉絮似的。王兴武也懂得这个道理,“但是国家对高压锅炉有很严格的控制,你的厂房要达到什么样的标准才能用高压锅炉。产业化是一整套产业链的事,没有工业用地,没有标准厂房,接下去很多事就办不了。”黄孟说。
王兴武的确很忙,不是造纸的忙,而是应酬之忙,一通电话响起,又要让他去接待了,“不好意思,今天县里领导要来,带了一些老板,谈旅游招商。”他抱歉地说着,给在座的人各递了一支烟,抽身而去。
2
一张纸的“无中生有”
“你曾观察过纸张的毛细孔吗?好奇纸纹丝路的形态样貌吗?”柳宗悦曾经对着一张纸发问。黄宏健也曾面对这样一张纸,仔细地看着它的纹路与纤维。
“帘纹不显”,曾是“开化纸”最显著的特征。一般的手工纸,都会带着纸帘的纹路,但是开化纸细腻,看不到帘纹。
明清时期,开化纸享有盛名。清代内府刻书抄书,像《古今图书集成》这样的顶级文化工程,就用了开化纸。故宫博物院研究员、古籍版本专家翁连溪说,开化纸有“白玉般润目之感”。
然而,现在的“开化纸”是一种“无中生有”的东西。2009年,“开化贡纸制作技艺”被列为浙江省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,但是明清开化纸的制作技艺早已遗失,作为非遗传承人的老先生,做的是一种相对粗糙的土纸,传承的是民国时候的技艺,那种纸用来做包装、糊灯笼。
那时候,黄宏健在开化县城开了一家餐厅,餐厅包厢里经常会有朋友们的饭局酒席,聊到刚刚“申遗”成功的开化纸,当地一位老板往往成为谈资。那位热心的老板,专门从安徽泾县请来了两位老师傅,想在开化重造开化纸。纸造好后,拿去浙江图书馆一验,相差太大,宣纸和开化纸根本是两个系统,宣纸的手艺造不出开化纸。
黄宏健对朋友们说,“我家祖上也造纸的,印族谱的那种纸。”朋友们把开化纸说得越玄乎,黄宏健就越上心,越好奇,那位热心老板的失败“殷鉴不远”,但他对朋友们说,“我来搞搞看!”当时他的心态就是想“玩”,饭店的收益也不错,他就每天开着车子,把浙西、赣东北、皖南闽北这一带跑了个遍,专门找造纸的老村子,找老艺人——黄宏健也成为了这样一位“热心老板”,只是他走得更远。
在积累了一定造纸知识后,黄宏健开始在自己饭店的厨房里实验造纸,饭店里有高压锅,筛子,各种盆盆罐罐都可以用上。能造纸的各种树,也几乎尝试了遍,构树、桑树、青檀树,三桠……那时候在厨房造出一张纸,也有成就感,像小孩子玩通了一个玩具。
黄宏健的夫人赖姐也跟着一起做,“如果不是她的支持,这件事做不到今天。”黄宏健说。“他做就好。”赖姐笑笑说。
2012年,朋友们怂恿,夫妇俩也冲动,决定关了饭店,专心造纸。黄宏健说自己就是这样的性格,喜欢冒险,感觉造这张纸有趣,有挑战,无非是把饭店的小高压锅换成大高压锅。但他们并不知道,这条路长到没有尽头,哪怕是现在,他们也才走了一半。
2013年,在家里捣鼓了一年之后,黄宏健造出了一张自以为满意的纸,他拿着自己的成果来到浙江图书馆,想看看自己的纸和开化纸的对比。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开化纸,一本乾隆时期的古书,看了之后,整个人像被浇了一盆冷水,那本摆在他面前的书带给他的震撼,他至今难忘,它摸上去的手感,纤维的细腻度、紧实度,和他自己手上的这张纸,判若云泥。
“做还是不做,怎么做?”黄宏健和赖姐回到开化,面对的是前路的模糊。见过真正的“纸”,他们才知道之前的“造纸”,只是儿戏。他们给了自己三年时间,三年后,如果造出来的纸还不像样,那就彻底放弃。
无论是心态上,还是花销上,这次都是动真格的。他们租下一个废弃农庄,开始购置各种设备,也开始看书。理工科的要看:大学造纸专业的课本、植物纤维的、高分子化学的;文科的也要看:各种县志、府志,移民史,看开化纸到底是怎么来的,开化周边地区造纸的源流。
学界对开化纸的研究,比较主流的结论是,开化纸并不产于开化。国家图书馆馆员易晓辉通过纸样纤维的分析,认为古代开化纸的原料是青檀皮,那就只能产于安徽泾县。这其中有很多历史的误会与巧合,很多年以后,黄宏健也不得不承认开化并不是开化纸的原产地。也就是说,最初推他入门造纸的这份乡土情谊,随着他见闻的增广,已经悄然冰释,真正推动他前进的,只是单纯地想造一张好纸。
夫妇二人,躲进深山,造一张失传的纸。他们每日在农庄做实验,与城里的朋友渐行渐远,格格不入。朋友们的生意蒸蒸日上,他的积蓄却日日减少。当时媒体颇富戏剧性的报道让他们引起了外界的注意。2014年,中科院院士杨玉良卸任复旦大学校长的职务,专心负责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的建设。他听说有人在复原开化纸,就一定要来看看。
2015年7月,杨玉良带领他的团队来到了开化。用黄宏健的话说,他们当时造的纸“真的不咋样”,拿不出手,但是杨玉良还是看到了黄宏健的努力和天分,愿意当他的造纸顾问,也愿意让复旦团队与他合作,“这是我们攀上了高枝”,意外出现的“贵人”相助让黄宏健重拾信心。
杨玉良在开化设立的院士工作站,虽然很小,但学科的配置却“五脏俱全”,团队里有古籍版本学、博物馆学、植物学、化学等专家,每个月,黄宏健会带着新的进展去上海,让专家们来检测新纸的各种参数。
科学团队与传统工艺的沟通、融合,黄宏健看到其间的鸿沟在慢慢缩小。老匠人听不懂氢氧基团、羟基、羧基,只有经验中的手感、粗细,力道的把控。如果前后两张纸的纤维聚合度不一样,新的团队希望可以用科学的语言来溯源,是水里的电离子问题,还是抄造时的物理问题,或是微生物的影响问题。
“少走了很多弯路。”黄宏健说,多年的“闭门造车”,对他来说是弯路,却也是磨炼心志的考验。2017年,双方团队经过两年的探索,终于造出了一张很接近古开化纸的新纸。“各项指标几乎达到了80%,也得到了国家图书馆的初步认可。”黄宏健拿起一张他造的“开化纸”,高高举起,说,“看,帘纹不显。”
故事讲到这里,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圆满结局。如果只是将新造出来的这张纸,用来证明非遗开化纸的存在,以供人瞻仰赏玩,黄宏健其实已经完成了当初他开始造纸时候的梦想。但他现在的想法远不止此,他希望自己造的纸,能进入印刷品领域。这是一条与黄孟、王兴武殊途同归的路。
黄宏健和赖姐在开化造纸所用的荛花皮,进口自菲律宾。(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/ 图)
3
纯手工的魅力
程玮的守金皮纸工艺品厂就位于宣纸的老家安徽泾县,程玮和黄宏健、王兴武一样,也希望让传统手工纸的工艺更加标准化,但他采取的路径和他们却不大相同。
程玮的父亲13岁学艺,16岁就已经是当时国营纸厂的“师傅”了。那时候在泾县,程师傅是红人,纸捞得好,徒弟带得多,纸厂里工作,又是体面工人,程家是别人羡慕的对象。1980年代,程师傅出来自己干,纸厂却办办停停,总共办了四次,每次都是因为纸的销路不好而关张。
大二的时候,程玮开始试着为家里跑手工纸销售。在销售端,程玮经常会遇到买家对他说,你这批纸怎么和上一批不一样?是不是这批的质量不太行?但这就是手工纸的特点,没有工业的标准化,全凭经验。懂手工纸的人会理解这样的误差,甚至会爱上这样的参差之美,但不懂的人说是偷工减料。
每次客户反映问题,程玮都想一步一步回溯,从焙纸、压纸、抄纸,一步步上推到原料,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。从销售到真正关心纸的制造,他的初心很简单,“就是想把质量抓得稳定一些”。
2018年春节,程玮去了日本,专门去看一看日本人是怎么造纸的。这个念头已经在他脑海中盘旋良久,前面提到的《手漉和纸大鉴》,他也买来仔细研究过。一直有人对他说,你要做手工纸,就要去日本看一看。
日本手工纸制造业曾经也受到机械抄造的“洋纸”的冲击,从1901年至2003年,生产手工纸的户数由6.8万余户锐减至317户。日本的保护和复兴工作从1970年代开始。“西方纸张取代和纸,宛如野火,日渐蔓延。现在纸品之所以差,就是因为它悖离长年的传统,人们汲汲营利的心,毫不犹豫地舍弃美感。为什么不能利用自己的历史来开发新事物呢?”柳宗悦在1933年的一篇文章中说。
1973年,每日新闻社调动全国力量,收集了一千多种手工纸实物,装订成书,附以研究它们的论文,这就是此后对日本和纸发展产生重要影响的《手漉和纸大鉴》。这本书本身就是一个手工纸博物馆,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资料。
日本各地的纸乡,有不少手工纸展示和体验设施、手工纸博物馆,主要展示当地纸张发展的历史、纸张在当今生活中的各种用途等,不少还设有观众体验的项目、提供面向专业人士的和纸学习班。在美浓,凭着简单的英语和一路的摸索,程玮找到了美浓和纸会馆,花钱参观了一整套和纸的制作流程。
程玮发现,由于社会需求的多样化,即便在日本这样高度工业化的国家,手工纸的出路也不只一条。很多匠人在坚持的纯手工制作,也是他想摸索的一条路。
既要追求纯手工,又要标准化,程玮能做的就是尽量严苛的流程管理。每做一种纸,他都会自己先上手仔细地做一遍,然后把几十个工艺环节的所有流程记录下来,直到找到最合适的“公式”,固定下来,下次换个人打浆,也按照这一套公式来。
对守金来说,尽量选择人工,还有另一层考虑。工厂里二十多名员工,大多是附近的村民,他们因为各种原因,没有去大城市打工,有些是因为家里有老人小孩要照顾,有些不能适应城市工厂里的流水线工作。“我一直觉得用人工,也可以让一部分人有一个生计,不愿意出去的人他也不能饿死,有的人很瘦小,去不了工地,那就老老实实去捞纸、晒纸,这样他也能挣一份工资。”
坚持用人工的代价,是成本肯定要涨。他也有镰刀式的电动打浆机,但他更愿意在传统的基础上慢慢改进。手工的标准化和机器的标准化,是两个层面的东西,手工的东西再细致,每一件还是会有肉眼可见的不同,正是这一点如烛照般幽微的差异,成为手工纸的魅力所在,“碰到不同的作画老师,每个人的功力、风格不一样,有的人认为你的纸好用,有的人认为你这个纸不行,有魅力的地方就在这里。”
老蒋在重庆梁平的造纸场所悬挂着蔡伦像(左)。(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/ 图)
4
你到底卖给谁?
2022年冬天,重庆山区落了大雪。到了2023年4月份,山坡上,远远望去,很多去年的老竹都还倒伏着。“今年竹子肯定长得好。”老蒋说。
砍下竹料这道工序,在造竹纸里叫做“砍青”。砍青的时间各地不同,福建在立夏前十日,江西则是在立夏和小满之间,而浙江富阳一带一般会在小满前后完成。“我们这里砍竹子,要到夏至。”老蒋说。
不同的砍青时间,暗示着这张竹纸未来的“命运”。时间越推后,砍下的竹料就越老,纤维越粗糙,木质素含量越高,造成的纸张就相对粗脆。这就意味着,和石桥皮纸、守金皮纸和开化纸相比,老蒋所造的梁平二元纸显然没有那么“高端”,却是手工纸领域一个重要的分支。
老蒋所在的仁安村,曾经家家户户造二元纸,大多用于当地的梁平年画,也用于祭祀的纸钱。民国时期,大约三成的手工纸都是这种粗脆的“迷信纸”,高端的书画纸只占了20%多。但二元纸也有过高光时刻,抗战时期,物资紧缺,印刷《新华日报》,用的就是梁平的二元纸。
21世纪初,烧纸的风俗渐渐远去,梁平因为环保原因,关闭了几乎所有造纸作坊,全区只保留了老蒋这一家,用于制作年画。
老蒋从小跟着父亲,摸索着做纸。他们家族的造纸术从四川夹江学来,光绪年间就开了作坊。1978年,老蒋开始独立造纸。1980年代,做一个月纸,可以赚两百多元,但他还是想出去看看。1988年,年轻朋友喊老蒋出门,去沿海闯荡,说是一个月可以赚一千多元,都联系好了,第二天要走。父亲对他唉声叹气,说,我们那时候,帮人家舀纸,没有一点田土,也养活一家人,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满意呢?老蒋留了下来,继续做纸,一做就是四十年。“你现在后悔吗?”听到这个问题,他摆摆手,嘿嘿一笑,不作答。
如今他有了田土,农忙时候料理三十亩田,农闲时候才做纸,却很难有父亲当年的底气说自己可以养活一家人。每年卖出去的纸,成本的一半都收不回来,全靠政府拨款养着,每年拨款6000元,前年给了4500元,去年的还没有到账。“做个啥子嘛。”他说。
做纸是辛苦的体力活,天冷时抄纸的人受罪,天热时焙纸的人又像掉进了蒸笼。老蒋的笔记本里记载了历年来参观的各路媒体、各个大学机构、研究生实习团队,媒体文章把他捧成传承技艺的坚守者,热闹如旋风一般,来了又去,但他的徒弟们没有一个人再愿意做下去。
竹子年景好的时候,老蒋一年最多可以砍110吨竹料,从砍青、切片、沤制,一直到最后的焙纸、检纸,所有工序都是他与老伴两个人完成。他有十几年的糖尿病,这几年渐渐做不动了,去年又是竹子的小年,他砍了半个月,才砍了十几吨,到今年还没有做完。
要重修那个漏了的竹塘,也还是要钱。梁平区非遗保护中心主任陶斯平也有难处,“沤池有裂缝,要有经费来源,我们才能修,现在这个项目没钱,要怎么修呢?”他说。
靠政府扶持的旅游、展览项目不是长久之计,汪帆和造纸匠人们都深知这个道理。“这个纸不是用来表演一下的,你说你有最好的纸,你一定得拿出最好的纸。纸是根本,你得把这张纸做起来才有旅游,不能本末倒置。”黄孟说。
但要将其转化为良性循环的产业,又关涉到从产业升级转型到社会认知的普及等方方面面的问题,“我一直在关心他们的销路,就是你到底卖给谁。非遗的产业转化,丹寨是很好的模式,但销路依然堪忧。”汪帆说。丹寨石桥皮纸的销路有四:一是旅游接待;一是书画纸,零零散散,有固定但不多的客源;一是修复纸,但博物馆和图书馆的用量不大,“故宫用的算多了,一年用5刀差不多了,命纸养不活我们”;再者是用于茅台酒厂的包装纸。最后一个,是他们多年坚持下来的最大“客源”。
黄宏健的开化纸更烧钱。他的厂房和一般的造纸工坊不一样,满是金属机器,舂捣、打浆,他希望把这些动作机械化。“专业性的设备研发要投入太多钱,国内没有,日本有,是大财团三菱重工在做,但你看不见,只能自己摸索。我们想做的不仅仅是一个环节,我们想做整个产业链。”
程玮最近在研究一款纸,整个工期已经延宕大半年,从去年研究到今年,出来的纸还是不能令他满意,他不得不一遍遍地检查流程,查看原料,他几度陷入焦虑。这是对造纸人精神上的巨大打击。程玮说:“能把这条路走得远一点,就尽量走远一点,如果真的走不动了,比如哪天劳动力越来越少,那再去面对变化。”
传统手工纸的销路一直是汪帆关心的事情,她曾亲眼见证一家有理想也有实力的纸厂因为销路不佳而倒闭。2012年,汪帆认识了江西含珠实业的老板鄢忠华。那时候鄢忠华正意气风发,恢复了江西铅山连四纸的工艺,政府荣誉接踵而至,生产基地也很气派,门口有茶馆,里面是厂房,“跟园林一样的厂房”。
后来,他们一年又一年地见面,鄢忠华的状况一年不如一年。再后来,汪帆好久没了他的消息,再去看他的时候,他说他破产了。
“一手好牌被我自己打成这样……”鄢忠华在采访中不愿多谈往昔的经历,但他所遭遇的困境是每个传统手工纸匠人都熟悉的。
有一年汪帆的单位买了鄢忠华5000刀纸,几万块钱。“这些纸别说我用一辈子,我们下面几代人用几辈子都用不完,古籍修复用纸很少的。我们单位还算大户,全国有几家图书馆,有多少人会买你的纸,你每年生产出来这么多纸卖给谁?”汪帆说。
鄢忠华也许没意识到这些,他当时引进了一套日本的喷浆系统。做完以后,纸生产太多了,他就印古籍,就这样循环,书卖不出去,纸也卖不出去,然后卖茶山,卖地,直到破产。
汪帆和许多手工纸业人都清楚,传统手工纸的未来也许并不在“手工”二字,而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应用价值与审美价值,他们需要的是时间,等待着国人意识到,纸本身就是一种美。柳宗悦说:“人类使用多少纸张?我们可以借此来推测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。然而,这只是量的估算。我们更应该注重人们使用的纸张质量,从中去估算他们的心灵富足程度。”
文|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